去年暑假，我把兒子送到了水門口，我內(nèi)心深處的向往是讓姥姥看看孩子。這個小村莊的東河沿上埋著姥姥，孩子似懂非懂地總問：“老奶奶為什么要埋在水門口呀？”我說那里有她的故鄉(xiāng)。

   “每個有將來死了都要埋到故鄉(xiāng)嗎？”

   “嗯，大多數(shù)人都這樣吧！”

   “那我們的故鄉(xiāng)在哪兒??？”

　　我真不能準(zhǔn)確地回答兒子這個問題。

　　想起姥姥生前我們曾說過關(guān)于死、關(guān)于埋在哪兒的話題。姥姥思想現(xiàn)代：“你們愿意把我埋在哪就埋在哪，反正我也不知道，一把灰還當(dāng)個事了？人死了啥都沒有了，為死人做啥事都是做給別人看的?！?/p>

　　“那你就留在北京吧，我給你買塊地?！?/p>

　　“不了，北京人那么多，地那么金貴，還是回老家吧，咱那兒地寬敞，認(rèn)識的人也多?！?/p>

　　“人都死了，認(rèn)識那么多人干嘛？”

　　“咳，那塊地底下埋的人我都認(rèn)識呀！沒事說個話也不孤單?！?/p>

　　“姥姥，說到家你還是迷信呀！”

　　“我們這些不念書不識字的人，有些事想不開啊就好往那沒影的事，沒影的事想多了，就成了有影的事。你就說當(dāng)年給你媽指路那要飯的老婆子，你說她是神還是人？”

　　姥姥說有一年冬天，膠東地區(qū)下了整整一冬的大雪，雪大得早起要幾個有才能把門推開。那時候雖然沒有天氣預(yù)報，可南來北往的人都說，俺們那兒雪比你們這兒大。

　　有一天天將黑了，姥姥院子里來了一個要飯的老太太。她說在風(fēng)雪中走了一天了，想要口水喝。

　　姥姥把她叫進屋說：“暖和一會兒再走吧。”姥姥順手拿起瓢在水缸里舀了瓢水。姥姥說哪是一瓢水呀，半瓢子都是冰。姥姥順手將這瓢冰水倒進了大鐵鍋：“你稍等會兒，我加把火，喝口熱水吧?！憋L(fēng)箱拉著了，姥姥又順手抓了把米放進鍋里：“喝一肚子水還得走十幾里路，撒泡尿就又沒了，喝口米湯吧。”就這樣，姥姥順了幾次手給要飯的老太太敖了一盆結(jié)結(jié)實實的粥。

　　老太太喝熱了肚子，鼻尖上出了汗，解開了用草繩捆的棉襖。姥姥說，真可憐呀，里面啥也沒穿，這走到家還不凍透了？姥姥又找出舊線衣給老太太穿上了。

　　臨走，變要飯的老太太突然說：“你家是不是有個十七八的大姑娘？”姥姥說，有啊，家里的老大，叫印子（我媽的小名），在完小上學(xué)還沒回來哪。老太太指著東南方向說：“這個閨女你留不住，她的大福在那邊，你讓她往那邊走吧。”

　　東南方向從地理上是指青島那邊。

　　姥姥說：“印子有個舅在青島開買賣?！?/p>

　　要飯的老太太說：“那就去那兒吧?！?/p>

　　就這樣，姥姥賣了當(dāng)年的花生種子，給我媽印子做了身新棉襖棉褲，買上船票，向著東南方向她的大福之地青島去了。十七歲的印子很快在她舅的商店里學(xué)會了做會計，她在青島邊工作，邊讀書。二十三歲的時候在夜大認(rèn)識了我父親，生了我哥又生了我。

　　這個故事姥姥不知說了多少回了，我總問：“那老太太到底是要飯的還是神仙呀？”姥姥每回都是那句話：“你覺得她是神仙她就是神仙，你覺得她是要飯的她就是要飯的?！?/p>

　　姥姥內(nèi)心堅信她是神。

　　后來的事實證明了印子去青島太對了，她的東南之福改變了全家的命運。她不僅很快開始往家捎錢了，還把弟弟、妹妹都帶出來了。她供他們上學(xué)、找工作。在姥姥看來，印子最大的福是生了我和哥哥。

　　我內(nèi)心堅信老太太就是個要飯的。她不知怎么感謝，不過是順嘴說出了一句送福的話，看看姥姥如此信服，又順嘴說也一句指點方向的話而已。也是個善人，善人加善人，好事就來了。

　　姥姥說那天她是擺上飯桌讓老婆子坐在炕上喝粥的。

　　“你記住孩子，多窮的人都有臉，能豁上臉要飯，那是肚子實在沒法兒。給人吃點東西先要給人臉，不信你試試？張嘴管人家要東西那嘴可沉了，抬都抬不動。張嘴給人家送東西可不一樣，雙唇一碰話就出來了?！?/p>

　　怪不得姥姥給比她窮的人吃的時，總是先說一句：“我吃不了，你幫乎著我吃吧?！苯o人家東西也是說：“你要是不嫌棄你死我活就拿著吧?！?/p>

　　做人先想別人，這是姥姥的習(xí)慣。

　　姥姥常說：“東西不在多少，話有時候多一句少一名可得掂量掂量。沒有人會為多點東西、少點東西記住一輩子，可有時一句話能把人一輩子撂倒，一句話也能把人一輩子抬起來。”

　　我這一生是姥姥無數(shù)句話把我高高一抬起，我要姥姥眼里永遠(yuǎn)是那個最好的孩子。這天子姥姥把我抬得好累、好辛苦呀，這些年總是姥姥那些語錄引領(lǐng)著我，讓我在苦難里追逐著光輝。這到底是對呀還是錯？天下每桿秤都準(zhǔn)嗎？我也常常抱怨姥姥，干嘛總讓我那么“心”苦。

　　姥姥說：“沒辦法，這是你的命?！?/p>

　　“是使命嗎？誰給我的使命？”

　　“老天哪”

　　一個老天就把人蓋住了。

　　在姥姥眼里，老天就是最大的官兒了。多大的功德都?xì)w老天，多大的罪過也是老天的懲罰。

　　“真有老天哪？”

　　姥姥還是那句話：“你信就有，不信就沒有。老天和你自己是一個人。你想想，啥事不是你自己心里那個老天說了算？所以有多大的福多大的苦都是自己弄成的，誰也別怨?！?/p>

　　姥姥的這番話多少有些殘酷。難道這個世界上完全沒有能讓你把生命靠上去的人？包括你的愛人、親人！

　　姥姥說：“沒有?？可缴降?，靠人人老。靠來靠去你就發(fā)現(xiàn)了，最后你靠的是你自己?！?/p>

姥姥啊姥姥，你到底認(rèn)字不認(rèn)啊？不認(rèn)字哪來的這番哲理呀？！